关于海瑞的争论,从来就没有停止过。喜欢他的人觉得他是宇宙第一大清官,是用一生践行了信念的理想主义者;讨厌他的人觉得他顽固不化情商低,简直与整个人类社会格格不入。
有这样的争论出现很正常,因为海瑞做人做事的确都很绝。既然他把某一个特质推到了极致,就不能怪大家对他的评价同样是那么极端。
正是由于海瑞拥有一批极端黑粉,所以他也有一些广为人知的“黑料”,其中最为著名的就要数“海瑞杀女”了。
这个故事的梗概是:海瑞看到女儿在吃糕饼,就问这饼是哪来的。女儿回答:饼是仆人给的。海瑞勃然大怒:“女子哪能随便接受男仆的糕饼?你不是我女儿!除非你饿死,才算我的女儿!”最后,女儿连续7天不吃不喝,饿死了。
诚然,这的确与海瑞在大多数人印象中的“人设”很相符。听了这样的故事,人们的第一反应自然是:海瑞真是迂腐之极,不近人情!随后呢?就信以为真,就没人去追究真伪了。
事实上,这个故事完全是编的。它在正史中从无记载,最早的出处是一本名叫《见只编》的小说。
那么,真实的海瑞真会如此不近人情吗?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
相信在大多数人心目中,海瑞都是一个文人书生的形象。他的性格应该比较接近那种迂腐的儒生,仿佛除了“圣贤之道”什么都不知道。用现在的话说,就是高分低能,无用好人。
但事实却并非如此。首先,海瑞并不是高分选手。是的,与印象里不同,海瑞并不是个擅长考试的读书人。他最后虽然做了官,但他并没有考上进士。
熟悉明朝历史的朋友或许知道,在明朝,不止进士可以当官。当朝廷官位出缺时,举人也是有机会补缺的。
海瑞中举人时,已经35岁了。这个年纪,即使是在现在,也已经无法参加公务员考试了。再结合当时的人均寿命,35岁中举,实在是太晚了。
此后,海瑞又考了两次会试,都没有中。如果海瑞真是个偏执的轴人,那他大概率会选择继续考下去,考到死为止。但他并没有这么选择,而是以举人的身份去人事部报道了。
这就足见海瑞并非傲慢清高之人。他很务实,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也知道怎样做才能得到它。于是,40岁的海瑞被派到了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。
所谓的南平县教谕,大概相当于县教育局局长。虽然这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官,但海瑞还是干的风生水起。一方面,他清正廉洁,不收黑钱也不送黑钱;另一方面,南平县的教育工作真的因为海瑞而有了起色。
在他当了4年教育局长后,海瑞受到了上级的赏识,升任浙江省淳安县知县。
在这里,海瑞依旧是保持着自己的清廉,不与同僚同流合污。比如得罪胡宗宪公子、给母亲过寿买2斤肉引起轰动、得罪鄢懋卿等等知名事迹,都是在这一阶段发生的。这些故事都是老生常谈,就不赘述了。
这里要讲的,还是海瑞的政绩。《明史》记载,海瑞刚刚到达淳安县的时候,这里是“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,而户无分厘之税;贫者户无一粒之收,虚出百十亩税差”。
翻译过来就是:富豪田地多,但不交税;贫农没收成,还要多背税。总之,贫富差距过大,全无公平可言。
要是换了普通官员,肯定是这么个状态:给我把税交足就行,至于税从哪里来?我不在乎。但海瑞却不这么想,他看到这些不平事,内心就一句话:这还了得?
《明史》记载,海瑞刚刚到达淳安县的时候,当地是贫富差距过大,全无公平可言。那么,海瑞是怎么做的呢?
他立马开始重新丈量土地,重定赋税分配规则。如此一来,当地富户遭了殃,而逃亡离开的农民则纷纷归来。淳安县的生产开始复苏,税收反而上去了。
在后来的隆庆三年(1569年),55岁的海瑞被朝廷重新启用,外放到应天做巡抚。在应天,海瑞也留下了一个泽被后世的功绩——治水。
在农业社会,水几乎是生产中最关键的一环。如何兴修水利、抵御干旱、治理洪水,是当时朝廷最重要的一项工作。而海瑞所辖区域内,刚好有一条非常难搞的江,即吴淞江。
古时,吴淞江有南支96条、北支83条,全流域共5汇、42弯,水文情况十分复杂。宋朝以来,至海瑞到任前,朝廷对吴淞江的河道整治共有十余次,对下游的疏浚工作更是不下20次。
以这个治理频率来看,当时人们的意识里都认为:这河就这样,是治不好的。明朝的户部尚书夏元吉就在他的《苏松水利疏》中感叹过:“前代屡疏导之。然当潮汐之冲,泥沙淤积,屡浚屡塞,不能经久。”
还是那句话,如果换个人,遇到这种河,肯定觉得:这么多前任都搞不定,我混一混就行;按照古方治一治,借着机会捞点钱,齐活!但在海瑞看来,却不是这样。
海巡抚可不信邪。白天,他频繁地亲自前往水灾一线,进行实地勘察;晚上,他点灯熬油,大量翻阅水利方面的专业古籍;同时,他还吸收了当代水利专家归有光、潘季驯等人的先进治水观念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研究,海瑞最终确定了一个治水方案,写成了上奏朝廷的《开吴淞江疏》。那么,海瑞定下的方案是什么呢?奏疏有云:“原江面阔三十丈,今议开十五丈。”换句话说,就是“束水攻沙”,利用流水的天然力量冲开河道,避免泥沙沉积、河床抬升。
当时的朝廷,已经被吴淞江的连续洪涝搞麻了。上面几乎是抱着“死马当活马医”的心态,火速通过了海瑞的方案。只不过,他们没想到的是,海瑞这法子真的见效了。
这个方案所动用的人力物力其实并不多,整个工程所用的时间也不过是几个月。但在随后的两年里,虽然降水还是很多,但都没有再造成洪涝。史书记载:“隆庆四、五年皆有大水,不至病农。”
而且,这次治理让吴淞江一直保持在了“虽有小灾,不成大害”的状态,甚至坚挺到了清朝。在史料记载中,朝廷下一次再疏浚吴淞江,就已经是康熙十年(1671年)的事儿了。
海瑞经常被黑粉诟病的一点,就是不近人情。每次论证这一点时,都会有两个例子被举出来:一是海瑞杀女,二是海瑞与徐阶的恩怨。
海瑞杀女的故事,前面我们已经澄清了,纯属旷日持久的造谣。那么,海瑞和徐阶之间又有怎样的恩怨呢?
徐阶,是嘉靖朝中后期的首辅大臣,作为一代名臣,后面我们会有一篇文章专门来分析他的性格特点。这里我们只讨论与海瑞有关的部分。
首先,徐阶对海瑞绝对是有恩的。嘉靖末年,海瑞被投入大牢,不少被他为难过的官员借机落井下石,想要处死海瑞。但徐阶却将这些人的奏请都压了下来,相当于暗中保住了海瑞一条命。
到了隆庆初年,御史齐康弹劾徐阶,海瑞是如何反应的呢?一般人,按照常理,当然是坚定不移地支持徐阶:谁骂徐首辅?通通骂回去!
但海瑞却不是一般人。他的奏疏大意是:徐首辅从前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,不去劝阻先帝寻仙问道的铺张行为,这种事确实存在。但徐大人主持国政时,气量宽和,忧国忧民,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称道。齐康甘为走狗,弹劾善类,实在比高拱还可恶!
这段话乍一看,是在给徐阶说话,但却经不起细推敲。什么叫“为了保住权位,不去劝阻先帝”?这不是变相承认了徐阶的过错吗?你海瑞到底是不是诚心在帮徐首辅说话啊?
如果真有人敢这样去问海瑞,那他八成会回一句:我海刚峰,一向是帮理不帮亲!但是,海瑞真的是这么做的吗?也不尽然啊!
海瑞在巡抚应天期间,断了不少当地的公案。其中,大多都是弱势群体(老百姓)胜诉,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败诉。
最初,海瑞如此断案的确是在“帮理”,毕竟那时当地富户还没反应过来,还在欺负百姓。但过了一段时间,事情就反过来了。
有一些奸民发现海瑞断案会偏向弱势方,于是便开启了碰瓷儿讹人模式,变着花样地找茬告富户。而海瑞呢?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偏向老百姓。
哪怕是救过他一命的徐阶,其家族子弟横行乡里,同样被海瑞整治。无奈之下,徐阶找到了一位给事中,让他参了海瑞一本。而海瑞也因此而收获了从古至今最为奇葩的罪名:沽名乱政,鱼肉士大夫。
从来都只听说过士大夫鱼肉百姓,何时听说过士大夫被鱼肉呢?海瑞表示:没见过吧?这就让你见识见识!
这时候的海瑞,很难说他是不是在“帮理”。他断案有偏心,实在不敢妄称公平。但海瑞在偏心的时候,心里想的可能是:富户盘剥百姓多年,现在判他个败诉,也是活该!这种观念,也实在很难说是错的。
或许,海瑞只是生不逢时,来得太晚了。如果他早生个一百多年,如果他遇到的皇帝是太祖朱元璋,那海瑞的一生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可惜,海瑞遇到的是嘉靖皇帝,而且还是晚年的嘉靖皇帝。
前面我们曾经介绍过处女天秤的乾隆,也提到过另一位处女座皇帝李隆基。这个星座的皇帝都有一个特征:年轻的时候英明神武、雄才大略;等到功成名就,就会开始放松、开始追求自己的生活质量,俗称“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”。
很不幸,嘉靖也是这样的一个皇帝。海瑞被提拔为户部云南司主事,上京赴任时,已经是嘉靖四十三年了。温馨提示:嘉靖皇帝驾崩于嘉靖四十五年。换句话说,海瑞有机会接触皇帝时,嘉靖已经是躺平状态,无心朝政了。
海瑞呈上那封惊世骇俗的《治安疏》,是在嘉靖四十五年年初。对于生命倒计时仅剩一年的嘉靖,看到这么一篇小作文,被气得当场摔东西、抓人,甚至说出“别让他跑了!”,也是不难理解。
但后来,嘉靖反复阅读了那篇《治安疏》,甚至说出“这个人可与比干相比”的话来;半年后,他与徐阶议事,也对海瑞的许多建议表示了赞同。
说到这儿,难免感叹一句:哪怕海瑞再早生几十年,哪怕让他遇上年轻时的嘉靖呢?或许发生在海瑞身上的,同样会是另外的一个故事。
最后,嘉靖驾崩,海瑞遇赦。在听说君父崩逝时,海瑞悲恸大哭,哭到把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,最终晕倒在地。很多人认为,海瑞这是装的,或者说是愚忠。对此,我只想说一句:这不是能装出来的悲伤,也不是愚忠能催生的悲痛。
海瑞对嘉靖皇帝的忠心,并非毫无来由,也并非全来自于所谓的迂腐的圣贤之道。前面我们也说到了,海瑞并非进士出身。他身为举人有官做,并且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升官,这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,大明这时还没有烂透。
换句话说,海瑞很可能会因此而对这位最高统治者,抱有一定的希望和期待。而且,他上了那样的奏疏,嘉靖皇帝却到死都没有处死他,这不就是变相地放过了他吗?对于这样的一位皇帝,他又怎能不心怀感念呢?
所以,海瑞对嘉靖皇帝的忠心是真实的。只不过,这种程度的忠心,大多数臣子都做不到,于是海瑞的行为就被解释为了“演技”“伪装”和“沽名钓誉”。换句话说,海瑞的忠心太卷了,卷到没人愿意承认。
事实上,海瑞一直以来被诟病,其根本原因都是因为他太卷了。他为官清廉,家徒四壁,不受贿、不送礼,这些也都罢了,毕竟是他自己家的事儿。
但他连收的火耗都只收二分,这让想收二十分的人怎么办?这不是断别人财路吗?这不就是卷清廉卷到其他人了吗?
同样的,海瑞的直言上谏、忠君爱民、严格自律……但凡是被人诟病为“有沽名钓誉之嫌”的品质,大多都是因为他太卷,且卷到了别人,这才被人痛恨。
后来,海瑞由于过度内卷,被整个官场排挤;与此同时,由于他声望过高,朝廷又不敢罢免他,于是便只好把他放到南京,做了个虚职。
最终,海瑞在任上病故,享年73岁。海瑞死讯传出后,南京百姓为之罢市;灵柩回乡时,沿岸满是自发祭拜的百姓,百里不绝。
或许,在现实生活中,大多数人都害怕遇到内卷的同事,连厉害至极的张居正也害怕海瑞,不敢任用他;但在当时的明朝官场,像海瑞这样“卷起来”的官员,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了。
或许,海瑞真的“沽名钓誉”吧!但他沽来的名、钓来的誉,又为他带来了什么呢?一个人,如果能为一个信念坚守一生,又没有得到任何实际的好处,那么所谓的名誉,还算是“沽”来的吗?
他的确十分执拗,但也懂得坚守与自律。
他为人不够变通,可遇事却能想出办法。
他处事并非不偏不倚,而是偏向弱势群体。
这个不叫公平,但或许可以叫正义。
他直言上谏,骂得上位者差点气绝,而这恰恰说明了他的忠君。
他相信他所相信的,他也努力地践行了一生。
或许他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,可他却把自己的坚守做到了极致。
这就是海瑞,1514年1月22日生人,摩羯水瓶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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